二百年草昧破天荒 一萬里文明培地脈
吳可讀(1812年—1879年),字柳堂,號冶樵,皋蘭(今甘肅蘭州)人,晚清著名諫臣,有《攜雪堂全集》傳世。其先祖原籍處州(今浙江麗水),明初隨肅莊王朱楧遷隴,世為耕讀傳家,自云“自前明始遷祖以來,三百載椒房之親,二百年耕讀之家,十八代忠厚之澤,七十歲清白之身”(《吳可讀文集》)。吳可讀一生官職凡經刑部、吏部、御史臺,四度出入朝野,可謂跌宕起伏。
吳可讀少時穎悟絕倫,讀書過目成誦,在刑部“治獄精敏,誦律文萬千言不遺一字”。且尤擅詩文,下筆千言立就,其詩沉郁蒼涼,聯語精警,為時人所重,在晚清文壇獨樹一幟,“自古工文章者不必有氣節,重氣節者或不能文章。二者兼之實難,乃今于前御史吳柳堂先生見之”(《吳可讀先生誄文》)。此評不僅點明吳可讀人格與文風的統一,更揭示其詩文“以血性為墨,以道義為骨”的內核。
吳可讀奏疏以經典為筋骨,奏出政治良知的最強音;其詩歌以生命為底色,繪就末世文人的心靈史詩。如吳可讀的試帖詩《老驥伏櫪》五十首,尤能見其于限制中創造自由的才華。此類科場應試詩本易流于板滯,他卻以“一題數十首,奇變百出”的創作實踐,打破“臺閣體”那種“隸事太工,繁縟無骨”的窠臼。更難得的是,五十首詩貫穿曹操生平事跡,構成一部“魏武詩史”,以第二十六首“黃金臺畔路,老煞驥蕭騷”為例,借燕昭王招賢舊事,抒發現實中“鹽車厄驥”的悲憤,與龔自珍“我勸天公重抖擻”的呼號遙相呼應。這種以古人之酒杯,澆自家之塊壘的筆法,使試帖詩不再是干祿工具,而成為士人精神世界的載體。
然而吳可讀科舉之路頗為不順,道光十五年(1835年)中舉后,屢試不第,直至道光三十年(1850年)終成進士,授刑部主事,晉員外郎,始入仕途。咸豐九年(1859年)分校順天鄉試,以秉公擇士聞名。次年丁母憂,扶柩歸蘭,主講蘭山書院。服闕返京,補故官,遷吏部郎中。同治十一年(1872年)轉河南道監察御史,任內屢上封事,聲震朝野,其間因彈劾成祿案鐫三級,復歸蘭山書院講學。光緒初年(1875年)起為吏部主事,光緒五年(1879年)隨扈同治帝惠陵奉安禮時尸諫殉節。
吳可讀身為諫臣,平生事功最著者,莫過于《陳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罪狀疏》與《請預定大統之歸疏》二疏。時人高萬鵬挽聯稱“第一個當代爭臣,計安宗社,念切生靈,浩氣流行昭二疏”(《吳可讀先生誄文》),知州古銘猷亦作七律吊唁,稱頌吳可讀“二疏”堪比于明代楊繼盛聞名后世的《請罷馬市疏》《誅賊臣疏》,均有震爍古今的魅力。此二疏“字字從血性中流出”,不僅凝鑄了吳可讀忠君愛民之赤忱,更彰顯其凜然風骨,成為晚清言官進諫之典范。當然,吳可讀亦務實干吏,其任御史時見外國使節覲見禮儀久爭不決,遂上《請令各國使臣進見不必跪拜疏》,請免跪拜,倡“隨各國禮俗以示寬大”,終促禮制改革。又關切民生,在甘期間主持創設牛痘局,作《創設牛痘局啟》以駢文倡防疫,開西北公共衛生先聲。
同治年間,西北回變綿延十余載,隴右之地生靈涂炭。朝廷特命左宗棠總司平亂,然當時甘陜軍政多為旗人集團所踞,其輩昏庸顢頇,非不能制敵,更有甚者,不遵調遣,專以聚斂劫掠自肥為能,尤以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為甚。成祿駐防高臺七載,畏敵斂財,誣良為逆,虐殺百姓二百余人,猶虛報戰功,甘民怨聲載道。左宗棠雖掌握實據,然礙于滿漢權爭,朝廷制度性袒護滿員,初僅以“苛派濫殺”具疏參奏。
值此關頭,吳可讀慨然上《陳烏魯木齊提督成祿罪狀疏》,列其“可斬者十,不可緩者五”,直指三大罪狀:其一曰殘民逞暴,曾因庖廚煮面不熟而斬役立威;其二曰殺將冒功,誅戮驍將馬天祥而謊奏恤典;其三曰構陷同僚,暗害投誠回民以滅口誣良。左宗棠以疆臣之重揭其罪,吳可讀以言官之銳正其名,二人雖未謀面,然疏章互為犄角,終使成祿革職問罪。因此案牽動晚清軍政大局,朝廷有意回護,成祿由“斬立決”改判“斬監候”,但已然成震懾西北庸吏之雷霆。
左宗棠借機整飭軍紀,為西征新疆奠立根基。吳可讀雖遭降三級調用,然其以書生之軀助封疆大吏破局,彰顯清流言官在晚清政爭中之獨特作用。此后左宗棠延請吳可讀主講蘭山書院,既避結黨之嫌,亦存酬功之意,成就了晚清政壇疆臣與清流聯結之佳話。
光緒五年(1879年),吳可讀以一紙《請預定大統之歸疏》再震朝野。是年同治帝奉安惠陵,吳可讀自請隨扈,禮畢于薊州三義廟服毒尸諫。疏中指斥兩宮太后在立嗣事上“一誤再誤”,求明詔將來光緒子嗣承繼同治帝統,以“正名定分,預絕紛紜”。其言直刺宮闈,而慈禧太后雖初惱怒,終以“以死建言,孤忠可憫”褒恤,并采納“繼大統者為穆宗嗣子”之議。此舉不惟使吳可讀忠節獲彰,更向言官群體昭示:直諫不僅無過,而且可嘉。當時清廷屢下求言詔而應者寥寥,吳可讀以尸諫之極端方式,突破了咸豐以來萬馬齊喑的政治局面,促進了光緒初年清流勢力的崛起。
考諸史實,因吳可讀尸諫而集結起被時人稱為”清流黨“的政治派別,這一事件實為“清季清流勃興的轉捩點”。此后數年間,清流言官交章彈劾、搏擊權貴,如張之洞劾文格制造“東鄉血案”、張佩綸劾軍機大臣王文韶受賄等案,皆震動朝野。而清流人物如張之洞、張佩綸等迅速升遷,亦反映出清廷對敢言者的破格任用。吳可讀以尸諫引爆的清流運動,為同光中興注入了新的政治活力。
總之,吳可讀之“二疏”,前者劾奸佞以安民生,后者定國本以正朝綱,雖內容各異,然其“浩氣流行”之精神一以貫之,二者共同構成了晚清士大夫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”的完整圖景。吳可讀雖位不過御史,然其以生命踐行的諫諍精神,不僅成就了同光清流運動的輝煌篇章,更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遺產。
吳可讀雖以御史死諫而青史留名,然其畢生心力所注,尤在文教振興。他早年中舉后主講甘谷朱圉書院,后又兩度主講蘭山書院,復以花甲之年募巨資建甘肅貢院,在西北邊陲播撒文明火種。其貢獻不僅體現在教育制度的革新,更在于以儒者情懷重塑一方士林風骨,堪稱晚清西北文教史上兼具實踐精神與理想光芒的典范。
面對甘肅“秦俗悍”的刻板印象與士子自卑心理,吳可讀獨辟蹊徑,從在地文化中尋找精神資源。在伏羌石子墓前,他題聯“休言秦俗悍,自鄒魯三千而外,此間有傳人”(《吳可讀文集》),借孔子隴籍弟子石作蜀等先賢事跡,“以鄉賢證道統”,喚醒士人的文化自信。與此同時,吳可讀的教學法則深具實踐智慧,他反對空談性理,倡導“諸生何處覓文宗,絕妙文章到處逢”的觀察之道,帶領學子登臨大像山,以山勢之高低陰陽喻文章起承轉合,使抽象章法化為可觸可感的自然韻律。這種“即物窮理”的講授方式,既暗合宋儒格物之旨,又貼近隴右風土,展現出融通學術與生活的教育藝術。在蘭山書院期間,他更以“言為心聲,必先修明正身”為訓,將人格淬煉置于術業之先。其弟子安維峻日后以“隴上鐵漢”之姿彈劾權貴,正是吳可讀“人為本,術為末”理念的生動注腳。
吳可讀對甘肅文教更深遠的貢獻,在于參與推動陜甘分闈并主導貢院建設。此前甘肅士子須赴陜鄉試,“隴士寒苦者多困于資斧,故終身不預秋賦者十之七八”(《左宗棠全集》)。左宗棠雖奏準分闈,然五十萬兩建院資金缺口成為最大難題。在此關鍵時刻,吳可讀以在籍士紳身份承擔勸捐重任,其過程堪稱一場艱苦卓絕的社會動員。據其《除夕有懷》詩注記載,同治十三年臘月初八,他仍冒零下十余度嚴寒奔走北川,“雨雪霏微”中“暗數流光驚過客”。面對地方官紳的推諉與非議,這位曾因彈劾成祿險遭不測的老臣,以“塞翁失馬”的豁達化解壓力,終以一年時間募得五十一萬兩,近乎甘肅一年半田賦總額。更可貴者,工程決算四十九萬七千兩,與募款幾乎持平,展現其超凡的統籌能力。
光緒元年(1875年)貢院落成,四千間號舍迎來三千考生,較分闈前暴增六倍,隴右文脈由此豁然貫通。分闈后光緒朝甘肅進士數量占清代總數的三分之一,左宗棠稱“蘭山書院肄業者四五百人,各郡縣聞風興起”(《左宗棠全集》)。而安維峻等士人的涌現,證明吳可讀成功培育出兼具學識與風骨的儒家實踐者。
文末附吳可讀題甘肅貢院長達192字的楹聯,此聯對仗工整,氣勢磅礴,既展現出西北的自然人文景觀,又滿含對莘莘學子的殷切希望:
二百年草昧破天荒,繼滇黔而踵湘鄂,迢迢絕域,問誰把秋色平分?看雄關四扇,雉堞千尋,燕廈兩行,龍門數仞,外勿棄九邊楨干,內勿遺八郡楩楠。畫棟與雕梁,齊焜耀于鐵馬金戈以后。撫今追昔,飲水思源,莫辜負我名相憐才,如許經營,幾番結撰;
一萬里文明培地脈,歷井鬼而指斗牛,翼翼神州,知自古夏聲必大。想積石南橫,崆峒東矗,流沙北走,瀚海西來,淘不盡耳畔黃河,削不成眼前蘭嶺。群山兼眾壑,都奔赴于風檐寸晷之中。疊嶂層巒,驚濤駭浪,無非為爾諸生下筆,展開氣象,推助波瀾。
(執筆:清輝)